诗意地生活敦厚地诗化
《思想政治工作研究》
苏叔阳与死神有过两次交手,1994年4月,他做了肾癌手术,切除了左肾;2010年10月,又做了肺癌手术,切除了一叶左肺。这两次手术,在他身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疤痕,“宛如黄河和长江,镌刻在我的左背上,让我永远没法子忘记我是一个中国人。”他在文章中说。
经历两次大手术的他没有停止思考和创造。他有个“三事儿主义”原则:“政治上不惹事儿、经济上没有事儿、多多少少为祖国做点事儿。”这样,他就总在忙活,“没时间为病难受、悲观了”。
2014年6月24日,记者来到苏叔阳位于北京方庄的家,四壁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,一位满头银发略带沧桑的老者伫立其中。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向来不把荣华富贵当作人生的目标。赶紧按下相机的快门,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能够代表思想者的形象了。
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进,打在木地板上,留下时光流转的影子。苏叔阳的语气平和,他从《诗经》这个切入口进入,娓娓道来、思路延展,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历程形成一根脉络清晰的线。
《诗经》是民族性格的优雅底色
记者:西方学者雅斯贝尔斯曾说过,大约在公元前600年前人类出现了一个“文明轴心时代”,这个时代在中国是春秋战国时期。《诗经》正是收集了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大约五百多年的三百零五篇诗歌。《诗经》是中国“文明轴心时代”的一个重要文化坐标。请您谈谈《诗经》在中华文化中的地位及其当代价值。
苏叔阳:《诗经》是中国第一部文字记载的诗集,其中有很多千古传诵的绝唱。孔子对《诗经》评价极高,他说 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思无邪”,“不学诗,无以言”。
你提到的“轴心时代”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一个著名的命题,他在《历史的起源与目标》中说,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,尤其是公元前600年至前300年间,人类出现了“文明轴心时代”,“文明轴心”出现的区域大概是在北纬25度至35度,包括古希腊、以色列、中国和印度等国家,在轴心时代里,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——古希腊有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,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,古印度有释迦牟尼,中国有孔子、老子……这些隔着千山万水的先贤们遇到了同样的问题,那就是人类在满足了基本的物质生存时,开始思考一些终极意义的命题,比如人类从哪里来、到哪里去,人生存的意义是什么。
对这同一问题的追问,先贤们给出了不同的回答:西方文明通过对上帝或诸神的追问来寻求答案,而东方文明则通过内心自省来寻找答案,具体说来就是东方文明不是到彼岸世界寻找解脱,而是在现实世界好好活着;同时,人生绝不是追求物的最大满足,而是追求心的尽可能的愉悦。从这一点,我们就可以理解,“诗”在中华文明中的独特作用。所谓“诗”就是诗意地生活,同时诗意地表达生活。诗是丰富的内心世界的高超的表达,一个内心世界贫瘠的民族是不能出现诗歌风尚的景象。
中国诗歌作品之丰富,诗人之众多,大约居世界之最。中国诗歌中所含的哲思,体现出的美学观和独特的思维方式,都令世界倾倒。而炼字造句之精美,更为天下先,没有任何一种文字可与之媲美。
《诗经》是中华民族优雅地生活和优雅地表述生活的第一个篇章,它是优雅的民族性格的一个底色。今天,我们这个民族很少再像过往岁月那样吟诗作赋,这或许是“语文”革命和语言创新的结果。以前,中国用的是“文言文”,“文”与“言”分开,人们花心思去“经营”文章,现在是“语体文”,你怎么说就怎么写。文言文下的诗歌是优雅的文字表达,而今天语体文的语境下,要“功夫在诗外”。“一语不能践,万卷徒空虚”,把功夫下在说文明话,优雅的行为上。就是要有德性,加强道德修养、注重道德实践,要明大德、守公德、严私德。善于明辨是非、善于决断选择,扎扎实实干事、堂堂正正做人。
诗,形成了中华民族特有审美情趣
记者:您刚才提到诗歌注重炼字造句,如同国画的简约,千古传颂的绘画杰作,大多是几根竹,几枝虬梅,几叶兰草,还有中国传统音乐,一笛一萧,一把二胡,却营造意蕴悠长的氛围。可否说,诗歌体现和代表了中国独特的美学观。
苏叔阳:是的。中国的艺术贯穿着中国独特的美学观。在我看来,中国传统的哲学就是八个字:“天人合一”“和而不同”,中国传统哲学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,当然就极重视人工的创造同自然的和谐,讲究人的灵性在自然中受到陶冶升华。因而,中国的艺术大致走出一条简约——繁华——简约的道路,由简到繁再到“洗尽铅华”,重归质朴、自然,这是最高层次的质朴。所以,中国的美学观把返璞归真视为美的最高境界。从简朴中领悟到万象,从单纯中体味到多彩,才算有美的灵性。这同西方强调的人的力量、威严的艺术是两种不同的美学和哲学表达。
记者:正如费孝通先生说过“各美其美,美人之美,美美与共,天下大同”,文化本是多元存在,文化因多元而繁荣。那么,请问:在文化领域,有没有普世价值存在,并且这个价值可以统领所有的文化形态?
苏叔阳:“普世价值”,这个词实际是一个很好的表达。每一个民族和国家在其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发展历程中,总有一些核心的价值在时间的大浪淘沙下得以留存,并成为雕刻民族特有品格的“价值之刀”,涵育民族发展的“价值之水”,这些价值值得全世界去尊重。就像我们刚才说到的“文明轴心时代”,这个时代的重要意义在于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 “终极关怀的觉醒”,古希腊、以色列、中国和印度都在这个时期发生了“终极关怀的觉醒”。换句话说,这几个地方的人们开始用理智的方法、道德的方式来面对世界,思考人生,这就实现了对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。那些没有实现超越突破的古文明,如巴比伦文化、埃及文化,虽规模宏大,但都难以摆脱灭绝的命运。
每当人类社会面临危机或新的飞跃的时候,我们总是回过头去,看看先哲们是怎么说的。中华民族的先哲们为我们留下很多经典的论述,譬如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”“天人合一”“和而不同”,这些价值观既是中国文明的集大成者,也是世界优秀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。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进程为人类发展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。近几年来,一些别有用心之人,偷换“普世价值”的范畴,用一个文化意义的概念来攻击我们的政治体制,在这样的做法面前,我们应该要有文化自信,理直气壮地提出和弘扬中华民族的“普世价值”。中华文明是世界上惟一一个未曾断裂,不断发展延续的文明,她在历史长河中经受住考验,表现出坚韧的生命活力,这本身就说明了中华文明的先进性和未来性。
《诗经》衍生出君子文化
记者:正如您所说,中华文明是世界上惟一一个未曾断裂的文明。她是古老的,又是现代的,而且也是面向未来不断延续的文明。那么,请问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,中华文明的血脉没有断裂的原因是什么?
苏叔阳:一个民族的文明,在发展的过程中总要与外来文明撞击,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化足够强大,那么就足可以抵抗外部力量的冲击,保持住自我。从这点说,我们不得不承认,在一定历史时期,中华文化有着足够强大的内生力,在多次文明冲击中站住了脚。而其他三种古老文明,巴比伦、埃及、印度的古文明都曾经被战火打断,被异族的侵略所湮灭。另外,中华文明的开放、兼融也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重要基因。历史上,有几个中华民族内部融合调整的重要时期。在元、清等少数民族统治中央政权的时候,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进行融合、渗透,正是由于中华文明这种开放、兼融的个性,保证了她的不断更新与发展。她对外来文化也采取同样态度。佛教始于印度,最终却将中心移向中国。而且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,在中国的宗教场所,经常会看到儒释道三种宗教并存的景象,这就足以说明中华文明是一个有着极强包容力的文化。
记者:您所说的“开放”、“兼融”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重要基因,是不是可以说这也是中华文明区别于其他文明特有的文化基因。
苏叔阳:“开放”、“兼融”算是中华文化特有的文化基因,但如果用它们来代表中华文化,我觉得还不够完整。在我看来,最能代表中华传统文化,也最有现实价值的是“君子文化”。说到君子文化,不得不提《诗经》,前面提到“君子好逑”,以及《诗经》其他篇章中说到的“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”等,这个君子,与温柔敦厚大有关系。温柔敦厚诗教的效果,具体体现在哪里?就体现在君子身上。君子,也是孔子心目中最理想的人格状态。翻开《论语》,关于“君子”的论述俯拾即是: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”,“君子坦荡荡,小人长戚戚”,“君子泰而不骄,小人骄而不泰”,“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”,“君子求诸己,小人求诸人”,“君子周而不比,小人比而不周”,“君子尊贤而容众,喜善而矜不能”,等等。君子是孔子精心勾勒和塑造的可望可及、可学可做的理想人格,孔子留下的很多经典论述实际都是教导人们修身养性,以达到正人君子。可以说,君子形象在中华文化数千年演进的历史长河中,受到上至历代思想家及文人士大夫,下至社会各阶层人士包括普通百姓的广泛认同和推崇。《周易》中的名句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“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,被张岱年等学者认为是对中华民族精神核心内涵的最佳概括。后来,思想家对“君子”概念的引述和阐发同样不胜枚举。“君子”是数千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塑造的中国人的理想人格。做人要做君子,这是数千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选择,也是今天每个中国人应有和乐于做出的选择。
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,传承下来了无数先人的价值理念和道德规范,当前,我们要用君子塑造理想人格,回归礼仪大邦的风范。放眼宏观来谈社会风气,我们看到现在社会风气在一定程度的下滑,这个过程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同样,要想形成一个好的社会风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。一种社会风气的形成,都遵循“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”规律。正如孔子所言:“君子之德风,小人之德草,草上之风必偃。”要让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彰显核心价值的光彩,我认为关键要从社会影响力强的群体抓起。这主要包括三类群体:一是党员领导干部;二是知名专家、著名企业家、演艺明星等;三是相对于未成年人而言的成年人。不论是从我国历史还是世界发展状况看,任何一种价值观的倡导,都必须首先有“大人们”真心信奉并身体力行,才能让公众乐于接受和效仿,从而在全社会蔚然成风。
来源:《思想政治工作研究》
责任人编辑:实习生、朱书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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